跳到主要內容

[饗響公共論壇12期]〈關於318後的吉光片羽〉◎陳誼珊

[饗響公共論壇12期] 編輯室分享

〈關於318後的吉光片羽〉
◎陳誼珊(饗響公共論壇編輯成員)

  319日早上八點,我一如往常的搭上往南的區間車,進行每周必要的通勤。斗六、斗南、石龜……,雲嘉平原的早晨如同車廂內的氣氛一般平靜,我的手機畫面卻停在P在立法院內一臉缺氧的照片上。後來Y告訴我,就在我望著開闊的稻田與鳳梨田,心頭盡是不合情境的焦躁不安時,她正在立法院外大喊著「開空調!開空調!」她說,這真是她這輩子喊過最荒謬的口號了。
  同一時刻,還在苦拚論文的R則在我顯露焦慮的臉書留言上回了一句「把自己的崗位堅守好,一起加油。」R和我以前是社會系同窗,樂生、野草莓、大埔徵地、反國光石化等社會抗爭是我們這一代共同的記憶,在社會上找到一個能為了讓家鄉變得更好而努力的位置,則是我們共同的願望。為了達成這個願望,我們有人持續研究寫作,有人在街頭努力不懈,有人成為媒體工作者,有人則以第三部門的角度面對法律、政府與社會,有人走進社區與部落,有人回到家鄉,有人則選擇參與政治……而理所當然的,在碰上這樣的事件時,無論我們身在何處,都不免不約而同的把注意力聚焦到了運動上。
  這是太陽花運動的第二天。
  323日下午三點,終究不甘於待在雲林瞎焦慮的我,懷抱著「究竟什麼才叫守住自己的岡位?」的疑問,坐在台北善導寺三號出口的人行道上,聽著眼前的原住民青年談論著《服貿》將對原鄉與族人產生的影響。
  「其實一開始我們也不知道《服貿》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可是後來我們就努力去想、去討論。我們的族人在都會裡很多是從事服務業,那《服貿》草率通過會不會對我們族人的就業有影響?我們的部落現在就有很多大財團想要開發、開大飯店,可是我們希望部落可以發展自己的產業,不是只能去別人的飯店當服務生、唱歌跳舞。那《服貿》是不是會讓這種問題更多、更嚴重?
  「這邊也有很多漢人的朋友,你們可以想想看我們所失去的東西,然後想想看現在我們是不是有什麼是要一起守護的。
  「我今天來立法院這邊,早上我的vuvu還有爸爸媽媽就從部落來了電話,叫我不要來。可是我不是不接電話,也沒有和他們吵架,我是反問他們:『那你們知道《服貿》是什麼嗎?會對我們有什麼影響?』他們說不知道。我就說:『因為不知道,所以我要來認識。』我的部落養育我長大,到台大念書,我來這邊就是要了解那些會影響我們部落,但是我們族人在部落不瞭解的事情。我作為部落的孩子,這個是我的責任,然後我也必須把這些訊息帶回部落。」(註:vuvu是排灣族稱呼阿公阿嬤,或阿公阿嬤對孫子的稱呼)
  就和這群原住民青年們一樣,許多來自各行各業、各方各地的人們,一起走上街頭,或在不同的地方關心著因《服貿》引起的種種爭議,人們盡自己的能力為一件公共的事情出力,但同時也藉著這件事情回頭在自己的社群中發起討論思考甚至行動。「守住自己的岡位,指的就是如此吧?」我思考著。
  這是太陽花運動的第六天。
  329日早上九點,青島東路的流動廁所旁,一場「街頭民主審議」正要開始。前一個禮拜天晚上,政府用警棍毆打了人民的身體與心靈、用鎮暴水車沖散了民眾對國家與人性善意的信任。
  很多人在其中受傷,無論是生理意義還是心理意義上。
  許多人說,唯有靠傾聽與訴說才能修補自己與人們的支離破碎。於是立法院外慢慢出現許多新的行動,除了演講、歌唱、街頭課堂等單向的表達,街頭民主審議、街頭小討論、廣場小對話……這些讓街頭上的人們彼此了解、彼此訴說的行動開始一個又一個地出現。
  在那一個短暫回返台北的上午,我遇見了許多懷抱著故事的人:行政院事件第二天就辭職上台北靜坐的青年,一個自稱「從不關心公共事務的阿宅」卻因為室友一句「現在不出來以後就沒機會了」而來到立法院外的同學,一對只為親身了解現場而從台中搭車北上的夫婦,他們的結婚周年紀念日就在炙熱太陽下,這個與我們共同談論著《服貿》與民主的「街頭審議」中度過。而在那些鎮日守在街頭的朋友口中,我聽見了更多人的故事,發現在這個街頭上,人們的生命是如此歧異、豐富、獨一無二。「太陽花運動」也在回歸到這樣一個個真誠生命時變得立體,並在生命與生命的交織中真正產生改變與治癒的力量。
  330日,下午三點,我和研究所的師長同學們坐在炎熱的仁愛路上,旁邊是滿滿的人群,天上偶有類似外星小飛碟的空拍機通過。事後才知道,這個外星小飛碟拍出來的畫面有多麼震撼人心,但或許真正震撼人心的,是民眾的數量,據說,這一天有50萬人走上街頭。
  望著凱達格蘭上與中山南路交口的大螢幕,C的影像被大大的打在上頭,想起帶理論討論課時C明明沒讀完讀本卻還是口沫橫飛地說著Gramsci的樣子,總覺得一切顯得有點超現實。但無論有沒有把讀本讀完,在C的反思和實踐中,他都是一個懂Gramsci的人了,C曾寫過的文章裡,有著這樣一個段落:

  「常常被問起這樣的問題:『我身旁的朋友都不關心這些議題,該怎麼讓他們理解?』、『我家人很難溝通,他們都不願意懂我在關心什麼』。大哉問,每次都答不上話。因為老實說,我也不是很知道該怎麼辦。我也常困擾於這種挫折。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大二那年,在苗栗火車站前宣講。那時,我已經累積了從高中以來的少數社運經驗、剛經歷大埔事件。在一些社團內部開會、或講座的場合,學會侃侃而談。但初次回到家鄉、熟悉的火車站,面對等著搭車的鄉人,卻陷入難堪的失語。我嘴裡講著在那些抗爭場熟悉的一套話語:大埔、灣寶、區段徵收、土地正義、工業區閒置、蚊子園區、炒作地皮......。但鄉人只是無視,好像所有這些都與他們沒有關係。那時候,劉政鴻舉債辦的各種多明哥、卡列拉斯、巨星演唱會正打得火熱。鄉人只是穿越我,去看我身邊的活動海報。或是準備搭著火車,去參加那些活動。
  我感到各種挫折。我嘴裡說著『這些事跟每個苗栗人都有關。今天拆大埔,明天就拆你家』,卻愈說愈心虛。這當然跟每個苗栗人有關。但我沒有能力給出更細緻、更有說服力的關聯。
  我發現我並不了解眼前的這些人:他們關心什麼?他們煩惱什麼?當他們奔赴一場又一場的縣府演唱會,他們心裡在想些什麼?在那之前,我和夥伴們常常驚喜於自己掌握了『真理』,覺得自己是為鄉人帶來火炬的普羅米修斯。但事實上,我們宣稱關心苗栗,卻一點也不理解苗栗人。
  於是,後來的幾年,我們走入更深的鄉間,從夜市、農田、工廠、文化慶典等角度切入,去認識更多人,理解各階層、各地區苗栗人的想法。這樣跑下來,我還是沒有把握自己能夠完全理解自己的故鄉。但至少比如說在碰到雞腿飯阿姨的時候,我慢慢能夠學會考量對方的經驗與想法,同時與他交換我對議題的理解。
  後來每次被問起這類問題的時候,我就想起這段經驗。我覺得解答問題的關鍵,或許在於:『在你要你朋友理解你關心的議題前,你是否有先關心你身邊那位朋友?』」

  相同於此,在太陽花運動中,人們開啟的也不僅是對議題的關心,更有對運動過程中所遇見的人與人的關心,每個人的身上都乘載了一個世界,那或許是一個世代、一個地域、一個職業、一個群體的縮影,在這些生命的交織、相互關懷、互相傾吐中,「議題」才成為真實,我們也在其中不斷地自我蛻變與創造改變。
  這是太陽花運動的第十二天與十三天。
  四月九日,下午三點,第二天人們就要從議場撤退了,這對於大部分時間都需要待在雲林工作的我來說,並不產生什麼重大的轉變。但我卻在一些朋友的臉書上看到他們談起這陣子在街頭上感受到的溫度:每個人都願意對各式各樣的議題進行理解和討論、人與人之間互相幫助、擁有不同背景的人在這裡交換彼此的故事……,立法院外有如一個「真實烏托邦」。
  然而,除了對「真實烏托邦」即將逝去的惋惜,街頭上還同時存在著抗爭未完的不甘心,被國家傷害的破碎傷痛甚至憤恨,以及不再能在立法院外進行種種行動後,該如何懷抱著這些經驗回到日常的不知所措。臉書上,朋友們討論著在立法院的運動結束後,該如何延續與修補這陣子發生的一切。
  這是太陽花運動的第二十三天。
  五月二十九日晚上八點,我看見朋友在臉書上轉了一個過去以批判性歌曲而知名的歌手發言,他對「太陽花運動」下的其中一個註解是:「年輕人抱怨什麼?你不喜歡,你就出去,過幾年你再回來,就有新的總統出現,有新的台灣。」看著這句話時,我的腦中忍不住想起因扛起大小社運音響設備,而被大家戲稱為「社運的聲音」的T。大學時,他在KTV大唱「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的模樣總讓我這個台北人不是滋味。一直到很久之後,我才明白,那樣必須年少離家,而家鄉與自我也在這樣離鄉過程中被迫轉變的滋味,可能是我這個台北囝仔一輩子也難以體會的情感。
  「我的家庭我誕生的地方/有我一生中最溫暖的時光/那是後來我逃出的地方/也是我現在眼淚歸去的方向mp3裡,歌手緩緩唱著,這樣的歌詞與這樣的發言讓人顯得錯愕。我忍不住想:面對眼前的家鄉,你可以逃離,但家鄉卻不會因你的離去變得更好,他只會因為你留下來為他努力,才有機會變得更好。否則,在許久的以後,你能做的,或許只剩垂淚。
  馬英九說:「年輕人的夢很大,我們不該把他們綁在台灣,我們要支持他們進入更大的市場、進軍全世界。」而在宜蘭經營穀東俱樂部,也經營環境、經營生活的賴青松大哥則說:「以前大家都說有錢、出國是幸福,我覺得以後,能一輩子不離開自己的土地才是幸福。
  「不離開自己的土地」怎麼會是這樣難以獲得的幸福?守護土地與幸福的堅持,不論成熟與否,又怎麼該被這樣輕蔑帶過?
  這是太陽花運動後的不知道第幾天。
  從三月中到六月底,我一邊為著工作需要製作的電子報而埋首於各式各樣關於《服貿》的網路資料,一邊在片段的體驗和朋友的經驗中對運動有了更深的感受和混雜的思考。
  相異於電子報的編輯成果看起來頗有邏輯秩序,真正在面對議題、面對世界、以及每一個因此事而被波及的「人」時,我的心情和思考卻是十分複雜混亂的。
  在太陽花運動結束沒多久的一個周末,我到朋友N的部落參加祭典,順便烤肉聚會。朋友的叔叔聽到我們討論起運動,劈頭就是一句:「哀呀你去參加那個學運喔,你知不知道那讓很多人有家不能團圓捏。」那時我也只能有點抱歉的回應:「哀呀我知道啊,不是還有個泰雅警察值班太久就倒下了。」而在幾個禮拜後,這位過度值勤的警員因公殉職。
  但我卻也總是忍不住想起,當我和N踏在部落的土地上,撒下一顆顆花豆種子時,我問她:「想像部落的未來時,你會希望這裡是什麼樣子呢?」她想了想,告訴我:「我也不知道,但希望,還是像現在一樣,是綠油油的樣子。」我回想起了善導寺站前的那個排灣青年,他的努力,也是為了讓自己的家鄉在不遠的未來,還能保持綠油油的樣子吧?
  我也常常想起那些對運動的一味批判、一味讚揚,以及事實上組成了整場運動並持續延續下去的複雜歧異。其中我所認識的一部分,或許仍支離破碎,或許未被治癒卻得努力不懈,有些則在黑暗中挺立,走出了正向的力量。
  面對著這難以用「邏輯秩序」組織起來的現實、不可能用「一個好方法」就找到出口的龐大問題,我選擇用這樣真實建構了我思緒的吉光片羽,來做為我編輯這一系列電子報的結尾。
  對於《服貿》與其延伸的種種議題,我的立場是十分清晰的,對我而言,以「人」和「土地」(包含了自然生態等)為本的思考,是在制定與執行任何政策時最為重要的。在《服貿》的案例上,這或許代表了我們必須更細緻的去了解這個政策對於不同群體的影響,去思考要怎麼做一個決定才能在過程中讓每個群體都感到受尊重,也或許是必須在先有足夠的配套或輔導培力成果後才迎向自由市場,再或者是能拋棄自欺欺人的態度正視中國與台灣的關係………然而在此之外,如何在追求這種種的過程中,也能夠「以人為本」,關照到每個牽涉其中的人他最真實的感受,卻是極其困難,也還待在實際行動中探索的。
  如果說,三個禮拜的太陽花運動在立法院外形成一個人人願意關注公共、關懷彼此、不吝行動、以全心面對世界學習和思考的「真實烏托邦」。那麼在未來路上,無論每個人站在什麼崗位上,所能繼續做的,或許就是懷抱著這份由「真實烏托邦」衍伸的態度,持續以自己的方式探索和迎向世界吧。
  然而,對於因感到受傷沮喪而裹足不前甚至沉溺憤恨的,我想引用顧城的一首短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對於在運動後覺得自己擁有著追求正義之無比力量的,我也想引用吳明益老師給他學生們的一段話:「尤薩說:『文學的使命就是對抗獨裁與壓迫』,請你們帶著這句話去,但要記得,要對抗的不只是持有暴力武器的那個政府,可能還有我們自己。
  然後,如同論壇所嘗試的理性思辨固然重要,像是太陽花運動期間那樣立法院內外及遍地開花的具體行動也重要。但除了那些關於經濟或政治的辯論,以及所有能「改變什麼」的行動,也請記得318後所有涉及真正生命的吉光片羽,這些充滿人性與情感的片段,才是讓「人」持續成為行動目的本身的重要養分,也是讓自己在思辨與行動中保持「人性」的方式。
  在某一次自由廣場的不要核四五六運動中,我的研究所老師這樣說道:「我跟我的學生討論到,這次的運動,對臺灣未來的走向到底是一個剎車,還是一個轉彎。我們都希望他是一個轉彎,但是歷史上很多轉變,不是依靠單一事件,還需要很多後續的努力,需要像在座這樣溫柔堅定的力量。」而我相信,此刻看著電子報的你,肯定也擁有著這樣,溫柔和堅定的力量吧。